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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江返回莞城的车上,李军(化名)一直默不作声。
7月下旬以来,他3次走进万江某电子厂的大门,但回话仍是“等等吧,我们也在催货款”。
最后这一次,他甚至连经理的面都没有见到。办公室的人说:“经理也去讨货款了。”
在同一时刻,松山湖工业园某线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胡一浩(化名)指着7月份财务报表中继续有增无减“应收款”栏,对记者抱怨说:“这些明明是我的钱,但我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呢?”
让李军和胡一浩们苦恼的,是一单又一单的客户未付货款。
今年以来,在诸多成本压力下,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普遍都出现了资金流紧张。然而,就在企业想通过回笼资金来应对难关时,却发现自己身陷“三角债务链”中不能自拔,“三角债”老问题已成为中小企业发展新难题。
这是一条以产业链为主线,因上下游企业相互之间拖欠、拆借货款而形成的连锁债务链。在这个债务链上,原本简单的双方的债务关系,变成了相互串联、交叉的三角债。被“三角债务链”绑架的企业,时刻面临着多米诺骨牌式的资金链危机。
可以说,“倒闭潮”也许没有出现,但倒闭的危机感正在企业主心中蔓延。
收不回来的货款
月底,是集中对账和收款的日子。
7月份的货,在20日以前都基本配发到位了。李军坐在电脑前,忙着核实每一笔已发货的数目与单价,再制成电子对账单,通过邮件逐个发给订货工厂的财务人员。
忙完这一切,他没有一丝轻松感。公司账面上几十笔挂欠了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应收货款,还没有任何到账迹象。
最近,到处流传着这样的消息:“又有一家工厂老板关门跑路了,一批供应商索要货款无门。”
这些消息让李军惴惴不安。
李军是公司在东莞地区的销售主管。从业8年多来,他觉得最近越来越不像销售员,而是个讨债员。每月下旬,他的中心工作就是奔走各镇街追讨货款。
自去年遭遇石排高诺电子厂老板走佬、货款了无着落后,李军一直心有余悸。他说:“跑一单就全赔了,辛辛苦苦一年也就白干了。”
最近,让他犯愁的是万江的一家电子厂,拖欠货款已超过半年。“上个月刚上门要过几次,他们的资金确实吃紧,也是因为客户欠着货款。都是没办法,又不能逼得太急”。他怕逼得太紧,老板狗急跳墙偷偷关门跑路。
李军从心里对这些老板充满了同情:“谁不想下游的供应商货款放得越长越好呢?”
与李军相比,老王更惨。他已经为一笔货款奔波了近半年,以至于工厂的日常生产都受到了影响。
老王在大朗开了一间模具厂,生产车载mp3外壳。公司规模很小,20几个工人。去年12月,他开始与横沥众翔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合作,为后者代工生产塑料外壳。
一开始,双方约定货款30天月结,但按月准时供货连续2个月后,老王发现,众翔公司一直只提货不付款。不仅如此,众翔方面将月结时间延长到了60天、90天。这样下来,不到3个月,累计拖欠货款就接近老王工厂年利润的两倍。
老王说:“小工厂订单不好拿,都是靠大工厂养着,月结时间我们根本做不了主,赊欠货款早就是常态了。”
等到今年4月,老王进材料的钱都没有了,再也撑不住了,只好登门讨要货款。当然,他每次都是空手而回。
今年6月3日,老王再次上门,发现众翔公司已经人去楼空。在该公司门口,他遇到了40多个从各地赶来追讨货款的供应商。有人说,被拖欠货款超过200万元,时间长达1年多。
那一刻,老王无望了,也无言了。
“夹心饼干”与“抽水机”
当李军和老王们为资金入不敷出而苦恼时,处于产业链中游的生产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它们一方面被下游原料、辅料供应商追着讨要货款,另一方面,自身的大笔资金却长时间掌控在他人手中不能自主。
“去年底的货款,还有一部分没收回来呢。已经到账的货款中,现金很少,大部分都是银行承兑汇票。”胡一浩说。正常情况下,银行承兑汇票需要6个月才可以提现,提前变现企业要向银行支付贴现利息。这对于资金本来就不宽裕的企业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成本压力。
在胡一浩看来,在资金流动方面,中间商所受的委屈远甚于上游供应商。他说,从接到订单之日算起,生产周期、交货时间、交完货后对账时间、结算时间,再加上一般6个月的银行承兑期,从发货到收款完成一次资金周转至少需要10个月。比较之下,与供应商月结60天的约定已经算是短的了。
中间商不仅货款赊欠时间更长,资金规模也更大。胡一浩没有透露自己公司货款拖欠的数据,但有一位匿名的企业人士说,他自己的公司年均销售额约为1亿元,常态下被客户拖欠3个月(不包括银行承兑期)的货款额就接近3000万元,几乎占30%。
胡一浩说,这个比例在他的行业中并不算高。
现金流短缺问题确实让位于产业链中游的中小型生产企业陷入了尴尬与两难,东莞市电线电缆协会一负责人用“夹心饼干”来形容这种状态。
这位负责人说,以线缆企业为例,企业生产最核心的原材料如铜、铝等,其持有者在市场中具有绝对垄断地位,通常只能现金结算。不给现金买原材料,生产就没法开展。
但相对于产业链终端,中间生产商又扮演着一个供应商的角色。在终端市场上,其议价和议事能力受市场竞争所限制,往往处于被动,为保证销路,这些企业不得不接受被赊欠的货款结算制度。某种程度上,货款结算时间长短甚至成了终端客户选择中间商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
该负责人说,位于产业链最两端的企业往往非富即贵,通常都是大型国企、外企以及其他垄断型大公司、大企业。它们就像一台台大型抽水机,环伺在以中小企业为主体的中间生产商周围。
他问道:“在采购端,中小企业必须为购买原材料准备足量的现金。在销售端,它们却只能接受被赊欠的命运。夹在中间的中小企业,其仅有的那点流动资金又经得起多久被抽干呢?”
“三角债务链”,走不出的噩梦
情况似乎越来越糟。
今年以来,不少企业利润率下滑,但银根却步步收紧。于是,无论是位于产业链两个终端的大型“抽水机”,还是在产业链中游的“中心工厂”,又或是处于产业链中下游及末梢的“卫星工厂”,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资金短缺压力。
为避免被快速抽干,处于中游的生产商集中发力,借延长货款结算期,从下游的边角原料、辅料供应商处争取资金周转的空间与时间。
这很快在市场中形成传导效应,迫于竞争压力市场中各关联企业之间也开始启动赊销月结模式,相互赊欠、拆借货款。
李军说: “以前,像台达、东聚这样的大工厂,采用赊销月结模式。现在小工厂都跟着模仿,目前我的客户几乎没有不赊账的。”
谁都不想被欠钱,但谁也摆脱不了被欠钱的命运。终端客户拖欠中游生产商的货款,生产商又拖欠辅料、原料供应商的货款,生产商之间、辅料原料供应商之间也因业务交叉合作,相互拖欠和拆借货款。
最终,在产业链联系之外,企业之间又多了一条有形的资金拆借链。在欠款无法收回中苦苦支撑的企业,却将债务关系扩散到了整个行业的上下游,形成了一连串的规模庞大的“三角债务链”。
东莞市电线电缆协会和东莞市皮革鞋业协会相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均对此情形给予了证实并表达了忧虑。
胡一浩说:“虽然每个人都担心货款收不回,但已经形成的赊销式交易习惯又无法改变,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例证之一,就是结算周期越拉越长。现货现款交易逐渐被排斥,月结制从30天延长到60天,再到90天。
5年前,央行曾出具过一份研究报告,提到2005年时企业收回一笔销售货款的平均时间为55天。
现在呢?胡一浩说,90天(相当于月结60天)已经算是最普遍的了。
原台商协会会长叶宏灯说,在信用机制和金融体系完善的情况下,企业之间依托于金融机构在结算制度内进行短期资金拆借,是有利于资金流动的,特别是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
他说:“但今天呈现出来的"三角债务链",似乎更像是一种被绑架的无奈选择。”
没有“倒闭潮”,但有倒闭隐忧
今年第二季度,李军隐约觉察到整体经济形势又在下行,便提前对经营思路进行了调整。首先是主动减少订单,排除有风险的客户;其次是加紧收款的频率,力争将以前的货款都收回来。7月,自发减少订单量达到了20%。
李军说:“不能再减了,订单本来就在下滑,业务量已经比第一季度减少了三成。”
尽管如此,李军说,要彻底摆脱债务链的钳制几无可能。因为放出去的货款金额越集越多,时间越拖越长,已经很难找到可以放心的月结客户了,因为根本无法判断他们背后的“三角债务链”是否有保障。
其实,依附于产业链的资金拆借链,本身就不是一个良性的链条,通常都是脆弱不堪的。
不仅如此,由于拆借链条中关涉的市场主体还在不断扩大,交易中的不确定性也在增加。
与此同时,以寄销、代销、赊销等为主的市场交易结算模式,本身既隐藏了货物滞销、积压等风险,也为市场不法分子提供了钻营空间。一旦有市场主体出现经营不善,或者出现恶意赖账甚至违法诈骗行为,整个产业链上的关联企业都将受到波及,并产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叶宏灯说,当中心工厂出现问题时,与之相关联的卫星工厂将不可避免的出现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原本就背负着高成本、低利润压力的中小型加工工厂,孱弱得已经不堪任何外部打击。链条上的稍有风吹草动,都可以将它们更进一步逼近倒闭的边缘。
他说:“资金链就是血管。如果链条断了,输血再多也救不活企业。”
仔细观察资金拆借链,不难发现,依靠订单优势,大工厂可以在原料、辅料供应中拆借小工厂,“中心工厂”可以拆借“卫星工厂”,危机和压力从一开始就在产业链内部慢慢被集中转嫁到了处于产业链中下游及其末梢的中小企业身上,原本就弱势的中小企业资金流,在“三角债务链”中更容易被他人掌控,并沦为其中最容易受伤的群体。
为维持生产,“缺钱”的中小企业,在拆借无路又融资无门时,只能转而寻求高价的民间借贷,这又再次增大了其经营风险,并将其该风险传导到债务链的每一个关联企业身上。
李军说,目前他的公司每月账户上的应收款都远大于企业的年利润。一旦债务链中的某一环出现问题,资金链就会断裂,公司业务将深受重创。
老王则说,自众翔公司关门走佬后,与他一起讨债无门的供应商们都有一个相同的感受:虽然还没有真正关门歇业,但几乎每天都生活在倒闭的担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