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后,“因陶瓷而旺”的南庄大道陶企林立,车水马龙,悬挂全国各地牌照的货车,源源不断将“佛山陶瓷”的品牌输往全国。2007年,“金山银山”遭遇“绿水青山”的“挑战”,企业亟待转型发展,佛山开始“腾笼换鸟”,加大对企业环保约束,持续十年的环保风暴由此开始。
在这场风暴中,陶企的改造、发展和迁移,折射出佛山环保治理的政策走向和趋势,企业也从观念到生产过程,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洗礼。十年间,佛山数百家陶瓷工厂成为过去时,剩下的几十家,则成为这十年佛山“气”质提升的见证者和亲历者。
招国基上世纪90年代入职佛山市溶洲建筑陶瓷二厂(以下简称“溶洲二厂”)时,他目前所在的办公楼脚下还是一块农田。1992年,企业门口的南庄大道通车,从工厂当时唯一一栋办公楼的窗口往外看,马路对面是一片绿油油的甘蔗林。
成立于1988年的溶洲二厂,彼时仅有一条外墙砖生产线,采用传统手打制砖。随着交通的便捷,柏油马路上载满瓷砖的货车密集起来,车牌号从广东、广西,远至山东、河北。络绎不绝、一路轰鸣而过的货车卷起尘土,逐渐将“佛山陶瓷”的品牌输往全国。
溶洲二厂很快嗅到陶瓷行业井喷发展势头,买下工厂周边地块,扩厂扩产,新建办公楼。南庄大道沿路的农田,成片地被沙石和混凝土覆盖,陶瓷工厂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起
“印钞机”行业遭遇环保风暴
“鼎盛时期,这一路有100多家陶瓷工厂。”溶洲二厂企业行政部副总经理罗海添回忆,那时候瓷砖从生产线一下来,马上就被搬上厂门口排队等候的货车上,迅速拉走。
当时供不应求的陶瓷业,有着“印钞机”的称号。在灰尘遍布的生产车间和灰蒙蒙的天空下,窑炉的火焰昼夜燃烧,陶瓷业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支柱和引擎。
数据统计,2006年佛山陶瓷企业547家,工业总产值572.74亿元,资产总计323.94亿元,从业人员超10万人。另据禅城区统计数据,2006年该区陶瓷产业规模以上企业实现工业总产值141亿元,同比增长38%;2007年实现工业总产值167.66亿元,同比增长18.9%.
但在走势良好的经济数据下,隐忧明显。曾经在陶瓷企业聚集区,员工表示空气中可见黑色颗粒;有陶企职工还记得,被雨淋湿的衣服上,留下一些小黑点。
2007年底,《国家环境保护“十一五”规划》印发,指出“十五”环境保护计划指标没有全部实现,如二氧化硫排放量比2000年增加27.8%.规划列出了全国113个环境保护重点城市名单,佛山赫然在列,是大气污染综合防治重点城市。
同一年,佛山全面启动陶瓷产业调整提升,提出到2008年底实现42家陶企扶优扶强,146家陶企调整整顿,175家关闭转移。当时的口号鲜明而坚决———“赶走污染,做强陶都”。2008年,广东省委提出“腾笼换鸟”,推进产业和劳动力“双转移”,这更坚定了佛山政府加快陶企转型的步伐。
禅城区作为陶企大户,也开始对陶企“开刀”,出台《关于加快推进陶瓷产业专项整治工作的决定》《禅城区陶瓷企业清洁生产要求及评价指标体系实施办法》,明确提出陶瓷生产企业如不达标,就不能继续留在佛山发展。
承
走还是改———企业的两难抉择
这无异在陶企中引发一场“地震”。身处漩涡中的溶洲二厂,面临着两难抉择———走还是改?
“做了这么多年,搬走?投入的资金、设备、生产线怎么办?”观望派十分不解,多少年来大家都这么干,早视为习惯。
可是,不走也不改的结果,是关停,这绝非公司决策层意愿。最后考虑佛山是陶瓷产业和品牌聚集区,这一优势其他地方无可替代,老板决定进行环保投资整改。企业同时做了两手准备,随着大批陶企外迁置地,溶洲二厂也于2007年在云浮买下一块地。
陶企大气污染排放主要涉及三个指标,颗粒物、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2008年,陶企面临的关键问题是降低二氧化硫排放,它是造成酸雨的主要因素。溶洲二厂因窑炉尾气中二氧化硫超标,必须按规定加装脱硫塔,净化后再排放。
谈起当年情景,公司行政部另一位副经理周李仍掩饰不住激动,“当时脱硫塔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突然要接触这个东西,它如何操作,涉及哪些技术,我们完全不懂。”罗海添坦言,企业还有一个担忧,就是投钱进去整改,到时能否最终确保环保达标?“毕竟,我们不是做环保处理,是从事生产的。”
对希望留下来的陶企而言,无论成败,都必须放手一搏。2008年5月到8月,溶洲二厂四次召开动员大会,邀请清洁生产服务公司讲解清洁生产,并花300万元请环保公司设计安装脱硫塔。
罗海添还记得,以前陶企给人的印象,是进门灰尘漫天。推行清洁生产现场管理后,厂里的一线员工被要求提前半小时交接班,将生产车间地面打扫干净、洒水后再离开,这是从前不曾做的工作。
看似小小的车间清扫,推行起来也阻力重重,员工不是撒手不干就是糊弄过去。后来企业建立经济处罚制度,倒逼员工改进,他们逐渐感到生产环境整洁的好处,清扫才成自觉。
2008年这场环保风暴中,据官方统计,佛山陆续有220家陶瓷企业转产、转移或关停。在禅城区,115家陶瓷企业仅剩19家重点企业。
根据佛山市2008年环境质量状况通报,当年优良天数为362天。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可吸入颗粒物浓度分别为0 .043毫克/立方米、0.049毫克/立方米、0.068毫克/立方米,均达到国家环境空气质量二级标准,较2007年均有所下降。
转
限值之争———企业与政府的博弈
成功留下来的溶洲二厂,2010年主动谋求“煤改气”转型。此前,企业生产所使用的燃料油是柴油,不仅造成二氧化硫排放偏高,还导致车间油污较重。
对“煤改气”转型,罗海添表示,脱硫塔改造后,企业意识到尾气末端治理空间已十分有限,所以考虑从生产前端减轻排污压力,除加强研发技改,还计划以天然气代替燃料油,推行清洁生产。“不能等到政府强烈要求你改了,你才去改。”
在环保治理方面,政府与企业并非单一的监管与执行关系,有时候是合作与服务,这体现在溶洲二厂“煤改气”的转型中。
对溶洲二厂来说,“气”从何来?企业一没有铺设天然气管道,二没有天然气的配额,也无法保证天然气输送的稳定性。机会源自当时一位市领导视察陶瓷企业,溶洲二厂的老板借此向政府反映了需求,2年后,源源不断的天然气才最终通到企业的生产线上。
2010年,《陶瓷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GB25464-2010)发布,其中划定陶企大气排放颗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浓度限值分别为30mg/m3、100mg/m3、240m g/m3.到2014年,指标再次收严,三者限值分别调整为30mg/m3、50mg/m3、180mg/m3.
事实上,在2014年,国标曾经做过一次修改。最初标准是,陶瓷窑的颗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浓度限值分别为30m g/m3、30mg/m3、150mg/m3.
2014年也是我国环境保护发展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被称“史上最严”的新环保法通过审议,引进按日计罚、行政拘留、查封扣押等手段,加重企业环保违法成本。
溶洲二厂在通过脱硫塔、煤改气等改造后,能“面不改色”应对严格收紧的新国标。但另一边是更多叫苦不迭的陶瓷地砖厂家,也因生产地砖的窑炉相比外墙砖窑炉更宽更长,产生更多氮氧化物,面临治理压力也更大。
陶企普遍认为2014年初定指标太高,无论从技术层面还是企业成本,都难以达成。于是2014年6月,出现轰动一时的42家佛山陶企集体上书要求改国标的一幕,由陶瓷龙头企业领衔。其意见最终得到环保部采纳,并成功促使国标放宽标准,如氮氧化物的排放浓度限制放宽到180mg/m3.
2014年,禅城提出“企业要生存,污染物必须达标排放”,按国标对陶企“一刀切”。禅城区环保局相关负责人介绍,当时既存的19家重点陶企经脱硝、除硫、除尘等烟气深化治理后,关停1家,停产1家。所有污染物排放口安装了在线监控,指标实时与环保部门联网。
2014年,佛山只剩63家陶瓷企业。曾经车水马龙的南庄大道两侧,经过几轮环保风暴和产能过剩的市场淘汰,所剩陶企寥寥无几。原本一家连一家挂着缤纷广告牌的瓷砖店,背后支撑它的工厂早已陆续关停或迁往外地,厂房则被改建成仓库,继续陶瓷行业“总部经济”模式。而那些早些年搭建起来的成排成栋的陶瓷经销店,部分已人去楼空,墙壁斑驳。
合
离开:静下来的南庄大道
环保风暴仍在继续。对陶企而言,除了应对力度加大的环保部门常规性或突击性执法检查外,比如溶洲二厂每季度面临一次环保部门上门抽检,还有绿色发展理念逐渐深入人心下,工厂附近居民的不满与投诉。
罗海添提到过这样一件事,一家包装厂十几年前在市郊买下一块地建厂,随着城市化扩张,十几年后它就位于中心城区了。后来,工厂旁建起一个住宅楼盘,居民每天打几十个电话投诉这家企业,结果企业被环保部门约谈。环保部门上门检测企业污染物指标发现,各项指标都合格,但居民仍在天天投诉。
昔日工厂林立的马路对面,会不会也冒出一栋楼盘,罗海添并不知道。但2015年,溶洲二厂终于也坐不住了,产能过剩,生产成本、环保成本叠加下,留给陶企的发展空间越来越小,公司老板决定将企业部分搬迁至云浮,佛山6条生产线,减为4条。这对企业而言是个艰难的决定,“如果可以,大家其实不愿意搬,原有生产线基本报废了。”罗海添谈道,“员工采取双向选择,愿意随迁过去的,会提薪30%.”
据佛山市2015年环境统计数据,2015年陶瓷行业二氧化硫排放量为13824吨,占全市排放量22.6%;氮氧化物排放量为23255吨,占全市排放量24.3%.“鉴于陶瓷行业氮氧化物排放量大,又考虑佛山环境空气质量中二氧化氮指标未能稳定达标,必须深化陶瓷行业废气脱硝整治。”市环保局一位相关负责人表示。
就在201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党政领导干部生态环境损害责任追究办法(试行)》。其中提出,贯彻落实中央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决策部署不力,致使本地区生态环境和资源问题突出或者任期内生态环境状况明显恶化的,应当追究相关地方党委和政府主要领导成员的责任。
2016年,佛山推出严于国标的陶企污染物排放指标,规定氮氧化物排放浓度不超过140mg/m3,这涉及废气脱硝整治。此前,陶瓷行业经过几轮淘洗,留下来的都是规模较大的陶企,环保设备齐全,排污口实行24小时智能监控,所以这一次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今年10月1日起,佛山将陶企氮氧化物排放浓度进一步收严为限值100m g/m3.罗海添并未感到这个指标的压力,通过缩减生产线和治污设备智能改进,企业氮氧化物浓度基本控制在40-50mg/m3.但生产地砖的陶企,或许面对的将是又一轮环保设备的升级更新。
“未来两三年,企业可能会陆续将生产线撤往云浮,这边只留三栋办公楼。”罗海添透露。佛山陶企超国标的排污标准,让留下来的企业逐渐有些吃不消。不过,他们仍会在佛山继续销售陶瓷,毕竟,这里累积多年叫响全国的“佛山陶瓷”品牌,是陶瓷行业“总部经济”一张最好的名片。
溶洲二厂200亩的工厂里,巨大的圆柱形热风炉里的火焰还在呼呼燃烧,3条生产线在昏暗光线里流畅运行,工人戴着口罩在生产线旁忙碌。但工厂里的另一番场景是,发锈的钢铁设备被闲置在角落,或许,它们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因陶瓷而旺”的南庄大道,今天的车流不似昔日密集,除了大货车偶尔飞驰而过发出的轰鸣声,马路沿线有些静谧。作为佛山最古老行业之一的陶瓷业,在以总部经济即“陶瓷门店+仓库”的新模式延续下去。晴朗的日子里,工厂上空绽放出佛山蓝。这片蓝的背后,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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